晚饭花

最近几周极其劳累,工作上。关键我总是在下班天黑后办公室只有风扇呼呼声的时候才能平静下来集中精神思考,白天多是浮躁或在神游。经常十点以后才急急忙忙收拾东西浑浑噩噩回家。昨晚为了赶一个结果,不小心待到十一点了,感觉快要错过最后一班回家公交。出办公室时小忐忑,顿时想起office有鬼里莫文蔚的模样。给老妈电话,电话那头显然已是困意浓时的倦怠声音了。问她睡了没,却很干脆地回答我还没。妈咪知道我胆小怕鬼,故意给我讲很多很杂的闲事。当然讲的最多的是她最关心的国际政治。。。哪哪又打仗啦,哪哪政权动荡啦,俄罗斯又怎么怎么制裁啦。。。语调里小兴奋,囧。突然好想家。空荡荡的长安街面上我看着自己长长的路灯下的身影,听着电话那头熟悉的声音,很平静,神马鬼啊神啊的,都忘了。

最近总是时不时想家,这不太像我的风格。不过以前上学时回家很频繁,真正离开家也就是近两年工作以来。我怀念我家那个热闹而又简单的小县城;怀念曾经我家院子里的那棵细细的银杏树,我总是期盼它结果,但可惜过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种很有原则的植物它不是雌雄同体;怀念巷口面铺的虾籽酱油阳春面,妈咪总是在我放假在家待着的头几天早晨拿个瓷盆儿去买回来端在我床头叫我吃完再接着睡,当然在家时间长她就烦我了不给这待遇了,囧;怀念粉嫩鲜香的蒲包肉,怀念香酥软糯一体的臭干子;怀念京杭运河畔的日落,跟老爸遛弯总是在日落时,最柔和的阳光里,俩人互相吹牛,继而互相吹捧,我俩的这种一贯作风让老妈很受不了;怀念再往前一些的时候,家里夏天满院子的晚饭花,我妈管它叫地雷花,因为结的种子像一个个黑色的小地雷。这种花很招蜻蜓,我很擅长抓蜻蜓。那天步行回家,在一处不起眼的街边墙角居然有很茂盛的一丛晚饭花,当时激动不已驻足拍照,引来行人侧目。

晚饭花

想把我那本看了好多遍的汪曾祺文选再拿出来翻翻,汪曾祺是家乡的文人,喜欢他笔下的家乡,很真实很接地气,同时给人很静好的感觉。即使他的小说,也让人感觉是真实发生在那个小县城的。以下摘其文一则《晚饭花》。

晚饭花就是野茉莉。因为是在黄昏时开花,晚饭前后开得最为热闹,故又名晚饭花。
野茉莉,处处有之,极易繁衍。高二三尺,枝叶披纷,肥者可荫五六尺。花如茉莉而长大,其色多种易变。子如豆,深黑有细纹,中有瓤,白色,可作粉,故又名粉豆花。曝干作蔬,与马兰头相类。根大者如拳、黑硬,俚医以治吐血。

                     ——吴其癋:《植物名实图考》

  李小龙的家在李家巷。
  这是一条南北向的巷子,相当宽,可以并排走两辆黄包车。但是不长,巷子里只有几户人家。
  西边的北口一家姓陈。这家好像特别的潮湿,门口总飘出一股湿布的气味,人的身上也带着这种气味。他家有好几棵大石榴,比房檐还高,开花的时候,一院子都是红通通的。结的石榴很大,垂在树枝上,一直到过年下雪时才剪下来。陈家往南,直到巷子的南口,都是李家的房子。
  东边,靠北是一个油坊的堆栈,粉白的照壁上黑漆八个大字:“双窨香油,照庄发客”。
  靠南一家姓夏。这家进门就是锅灶,往里是一个不小的院子。这家特别重视过中秋。每年的中秋节,附近的孩子就上他们家去玩,去看院子里还在开着的荷花,几盆大桂花,缸里养的鱼;看他家在院子里摆好了的矮脚的方桌,放了毛豆、芋头、月饼、酒壶,准备一家赏月。
  在油坊堆栈和夏家之间,是王玉英的家。
  王家人很少,一共三口。王玉英的父亲在县政府当录事,每天一早便提着一个蓝布笔袋,一个铜墨盒去上班。王玉英的弟弟上小学。王玉英整天一个人在家。她老是在她家的门道里做针线。
  王玉英家进门有一个狭长的门道。三面是墙:一面是油坊堆栈的墙,一面是夏家的墙,一面是她家房子的山墙。南墙尽头有一个小房门,里面才是她家的房屋。从外面是看不见她家的房屋的。这是一个长方形的天井,一年四季,照不进太阳。夏天很凉快,上面是高高的蓝天,正面的山墙脚下密密地长了一排晚饭花。王玉英就坐在这个狭长的天井里,坐在晚饭花前面做针线。
  李小龙每天放学,都经过王玉英家的门外。他都看见王玉英(他看了陈家的石榴,又看了“双窨香油,照庄发客”,还会看看夏家的花木)。晚饭花开得很旺盛,它们使劲地往外开,发疯一样,喊叫着,把自己开在傍晚的空气里。浓绿的,多得不得了的绿叶子;殷红的,胭脂一样的,多得不得了的红花;非常热闹,但又很凄清。没有一点声音,在浓绿浓绿的叶子和乱乱纷纷的红花之前,坐着一个王玉英。
  这是李小龙的黄昏。要是没有王玉英,黄昏就不成其为黄昏了。
  李小龙很喜欢看王玉英,因为王玉英好看。王玉英长得很黑,但是两只眼睛很亮,牙很白。王玉英有一个很好看的身子。红花、绿叶、黑黑的脸、明亮的眼睛、白的牙,这是李小龙天天看的一张画。
  王玉英一边做针线,一边等着她的父亲。她已经焖好饭了,等父亲一进门就好炒菜。
  王玉英已经许了人家。她的未婚夫是钱老五。大家都叫他钱老五。不叫他的名字,而叫钱老五,有轻视之意。老人们说他“不学好”。人很聪明,会画两笔画,也能刻刻图章,但做事没有长性。教两天小学,又到报馆里当两天记者。他手头并不宽裕,却打扮得像个阔少爷,穿着细毛料子的衣裳,梳着油光光的分头,还戴了一副金丝眼镜。他交了许多“三朋四友”,风流浪荡,不务正业。都传说他和一个寡妇相好,有时就住在那个寡妇家里,还花寡妇的钱。
  这些事也传到了王玉英的耳朵里,连李小龙也都听说了嘛,王玉英还能不知道?不过王玉英倒不怎么难过,她有点半信半疑。而且她相信她嫁过去,他就会改好的。她看见过钱老五,她很喜欢他的人才。
  钱老五不跟他的哥哥住。他有一所小房,在臭河边。他成天不在家,门老是锁着。
  李小龙知道钱老五在哪里住。他放学每天经过。他有时扒在门缝上往里看:里面有三间房,一个小院子,有几棵树。
  王玉英也知道钱老五的住处。她路过时,看看两边没有人,也曾经扒在门缝上往里看过。
  有一天,一顶花轿把王玉英抬走了。
  从此,这条巷子里就看不见王玉英了。
  晚饭花还在开着。
  李小龙放学回家,路过臭河边,看见王玉英在钱老五家门前的河边淘米。只看见一个背影。她头上戴着红花。
  李小龙觉得王玉英不该出嫁,不该嫁给钱老五。他很气愤。
  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原来的王玉英了。  

困,回家,路上给妈咪打电话,托她下次来给我捎几粒晚饭花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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